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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明朝春過小桃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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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明朝春過小桃枝

一天之後,唐雁初又幫岳如箏換了次藥。解開包紮的時候,她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,用力抓住了床沿。

"已經不太腫脹了。"他仔細地看了傷口,道,"好在天氣冷,沒有潰爛得很嚴重。"

岳如箏咬著下唇,稍稍動了動自己的右足,不禁"嘶"的倒抽了一口冷氣。

唐雁初擡眼道:"還沒長好,不要用力,否則傷口又裂開了。"

岳如箏無奈地點了點頭,他便又用雙足替她重新包紮。她曾想自己俯身去做這些事,但又怕觸及他敏感纖細的內心,便只好靜靜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。

唐雁初包紮完畢後,便側身去收拾那藥箱。岳如箏看著他的側影,道:"小唐,你去北雁蕩的路上,有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人?"

他怔了怔,回頭道:"要怎麽樣才算奇怪?"

"呃……比如江湖上的那些帶刀佩劍的。"

唐雁初道:"沒有。"

岳如箏若有所思地望著屋頂,唐雁初關上藥箱,放下雙足,轉過身道:"你是怕有人來打聽你的下落?"

岳如箏回過神來,道:"你也看到了,我是被人打傷後逃到這裏的……"

"沒什麽。"唐雁初似乎沒多加考慮地道,"你們江湖上的事情,跟我無關。"

"可我怕極樂谷的人追來,會傷到你。"她蹙著眉,忽而又哀嘆了一聲,"我的孤芳劍在那天摔下山坡的時候也弄丟了,現在連防身武器都沒了。"

"極樂谷?"唐雁初念了一遍,揚眉道,"是什麽地方?"

岳如箏面色凝重道:"極樂谷在贛南山區,遍地蛇蠍瘴氣,谷主墨離尤其擅長下毒。應該說,除了東海七星島之外,極樂谷便是現今江湖中第二處令人戰栗的地方。"

她這樣說著,不禁想到了之前師傅提到過的那些關於七星島與極樂谷的事情。如果說極樂谷墨離是以毒術聞名,那麽七星島忘情閣便是以招式狠辣的雙劍橫掃江湖。這兩處地方,一般人都難以接近,也不敢接近。然而自己卻偏偏一時魯莽,招惹了極樂谷的人,給了墨離借機生事的機會。

岳如箏念及此,輕輕嘆了一口氣,見唐雁初眉宇間隱隱帶著不悅之色,便急忙道:"不過你放心,如果他們追過來,我會盡力保護你的。"

唐雁初低頭穿上草鞋,道:"你覺得成天打打殺殺有意思嗎?"

岳如箏一楞,好像從來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,她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。她自幼被師傅收養,每天在默林練劍習武,有時也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向,她的孤芳劍也曾染過鮮血,斷過性命。可她從未想過,到底是為了什麽,要過這江湖生涯。

她認真地想了一會兒,道:"江湖生涯雖然充滿危險,但我喜歡那種策馬揚鞭,呼朋喚友,快意恩仇的日子。"

"快意恩仇?"唐雁初揚了揚眉,帶著嘲諷之意道,"我實在不能明白你們的想法。"

岳如箏道:"小唐,你一直住在山裏,自然不會明白。那種在刀尖上決勝負,劍鋒下比高低的生活,其實也很刺激。"

唐雁初慢慢地擡起頭望了她一眼,不知怎的,岳如箏覺得他的眼裏充滿了不屑,仿佛她所向往的生活,在他看來,只是一種無聊之極的把戲。

岳如箏感到氛圍有些尷尬,只得換了話題道:"你呢?以什麽為生?"

"采藥。"他極其簡單地回答了兩個字,停頓了一下,站起身道,"除了這,我幹不了別的。"

雖然在這關於江湖生活的話題上兩人無法達成一致,但唐雁初卻也並沒有不悅。他似乎從來沒有笑過,也沒有怒過,什麽都是淡淡的,淡漠到極點,好像無論什麽事情,都無法引起他的情緒波動。

他就好像是一潭深及千尺的湖水,清澈,透明,但任何人都難以企及那湖心深處。

午後的時候,他背著一筐草藥下山。岳如箏等了半天,他才回轉到家。但不知為何,他並未取下肩後的竹筐,而是從廚房出來後又背到了她跟前,然後靜靜地蹲下身。

一柄劍鞘素白,劍穗微粉的長劍,就在他的竹筐內。

"孤芳劍!"岳如箏喜出望外,一把拿起她的至愛抱在懷裏。

"你怎麽找到的?"她高興地揚起娟秀的眉,抽出劍來左看右看。

唐雁初用腳挪過椅子,坐下道:"它掉在了那天的斜坡下,劍鞘在草叢裏。好在這兩天一直下雨,也沒人進山。"

岳如箏在床頭一震手腕,劍尖輕顫,在午後陽光映照下,閃著奪目的光彩。劍鋒上一道淡淡的粉痕,如用筆抹上的一般,輕盈靈動,給這寒光四射的寶劍平添了幾分媚色。

劍尖的光映在她明亮的眼眸中,星星點點。她抿著唇微笑道:"我又要多謝你了,小唐。"

唐雁初好似對這寶劍一點興趣都沒有,他移開了視線,道:"不用謝。"

岳如箏將劍回鞘,動了動身子,往他這邊靠近了一些,道:"說真的,如果沒有遇到你,我現在不知是死是活呢!而且你還為我去送信,又幫我找回了孤芳劍,我真不知應該怎麽感謝你才好!"

唐雁初略有些不安地往後坐了一點,側過身子道:"換了別人,那天夜裏在雨中看見你昏倒,也會這樣做的。"

岳如箏輕嘆一聲,托著下巴看了看他,道:"小唐,你真是太善良了。看起來,你還是適合生活在這深山,不然你要是到外面的世界去,一定會被人欺負。"

唐雁初聽她說完,忽然微微揚起嘴角,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。岳如箏看著他第一次露出極淺淡的微笑,心想,他微笑的樣子,還真是好看。

可是他的眼眸,卻還是清冷如雪,不帶一絲情感。

"我沒事不會下山,"他以很平淡的語氣道,"很多小孩看到我會害怕,有些大人也一樣。"

他說完之後,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走了,說是去給她做晚飯。

岳如箏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,唐雁初身材雖不很高,但腰身挺直,骨骼清朗,只有那左右搖晃的衣袖,破壞了他整體的協調。

唐雁初最後說的那句話縈繞在岳如箏的耳邊,讓她心裏堵得慌。即便是他把飯菜送到她面前的時候,岳如箏還是意興闌珊,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。

他卻不明所以,看看碗裏還剩了許多的菜,蹙著眉道:"你不愛吃蝦仁?"

岳如箏楞了一楞,那碗豆苗蝦仁是她第一次吃到,碧綠乳白相互輝映,入口滑爽鮮美。但是她一看到唐雁初,心裏就想到那句話,吃的時候也沒怎麽有精神。

但她還是很快就展著眉,用愉悅的表情道:"哪有,我還頭一次吃到那麽好吃的菜!"

唐雁初卻端坐在床前,拗著唇,直直地看著她,道:"你說謊。你都沒怎麽吃。"

岳如箏急忙去端那個菜碗,唐雁初卻忽然擡起腿,踏在床沿上,擋住她道:"不喜歡就直說,為什麽要說謊?"

"我沒有……"岳如箏心裏有些委屈,懨懨地收回手,低頭道,"小唐,你不要那麽敏感好不好?我只是因為你剛才說的話,心裏有些沈重罷了。"

"什麽話?"他還是態度冷淡。

她心裏郁結,憤憤地扭過臉,道:"我是因為你說自己會嚇到別人,所以有些替你難受!可你卻反而還責備我!"

唐雁初的眼眸中似乎有一絲沈色,卻很快消失無蹤。他靜了一會兒,慢慢放下腿,道:"你不需要替我難過,本來就是這樣。我也早就習慣了。"

岳如箏重重呼了一口氣,背倚著床欄,望著他清秀的臉,很想捕捉到他應有的傷感或是其他的什麽感情。但是他卻眉眼寂然,沈靜如璞玉,一動不動地端坐著。

岳如箏自覺實在無法與他進一步溝通,她一向認為自己很善於結交朋友,可面對唐雁初,似乎她的所有熱情都化為了一縷飛煙。

她無奈地端起碗,夾起一個蝦仁便往嘴裏送。

"你真的要吃?"唐雁初瞟了她一眼,淡淡道。

岳如箏賭氣似的連吃了好幾口,將嘴裏塞得滿滿的,鼓著臉道:"我不是吃給你看的,只不過現在覺得替你難過確實是沒必要。與其浪費了這碗菜,還不如我給都解決掉。"

唐雁初反倒微微一楞,看她吃的津津有味,便道:"那你慢吃。我去幹活。"

岳如箏低著頭,只"嗯"了一聲。唐雁初站了起來,轉身的時分,唇角卻不經意地輕輕一抿。

又靜躺了兩天之後,除了腳上的傷口還未愈合,岳如箏別處的擦傷挫傷已經漸漸好轉。她素來不喜安靜,稍一能動,便想下地走路。唐雁初一反常態地沈下臉,也不多說,只用嚴肅的眼神望著她。岳如箏還是有些懼怕他,無奈縮回了已經落地的雙足,趴在床欄小聲道:"小唐,我到底什麽時候才可以下地?我怕兩條腿都要麻木了。"

唐雁初抿著唇,過了一會兒才站起身,道:"那你扶著我,試著走走看。"

岳如箏張了張嘴,略一猶豫,唐雁初轉身就要走。

"別,別,等一下我!"岳如箏急了,忘記了腳上的傷,一下子踏到地上。雖是她下意識地把力量傾在左半身,但右足好幾天沒著力,這一觸地便又一陣疼痛。

岳如箏站立不穩,身子往邊上倒去,唐雁初急忙擋在她身側,她正抓住他的肩膀,將力量都壓在了他身上。

唐雁初略帶不滿地回頭望了她一眼,她臉色發白,臉上卻還笑嘻嘻的。

"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。"岳如箏厚著臉道。

唐雁初斜睨了她一眼,並不說話。岳如箏正靠在他肩後,第一次在大白天離他那麽近,看他眼睛一瞟,原本應是不屑的表情,但他眼角微微上挑,這一斜睨,竟好似帶著薄薄的嗔怒。

岳如箏幾乎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眼睛,卻忽而一省,覺得自己真的是很沒羞恥。她心裏亂想之際,唐雁初始終一言不發地扛著她站在原地,忽一側臉,見她臉色微紅,不由道:"岳如箏,你難道又發燒了?"

岳如箏甕聲甕氣地道:"不要咒我。"

唐雁初一怔道:"我只是問問罷了。你到底還想不想走?"

"想啊。"岳如箏抿抿唇道。

"那就小心點了。"唐雁初看她緊抓著自己的肩膀,才朝前走了一步。岳如箏憑著左腳和他的支撐,半跳半走地挪到了窗前。

"先在這裏坐一會兒。"唐雁初慢慢蹲下身,讓她坐在了書桌前。岳如箏伸手推開窗,一陣清風帶著幽香襲來,整個屋子變得清新敞亮。

"好香,是什麽味道?"岳如箏深深呼吸著道。

唐雁初向窗外望了一眼,道:"前面不是有桃林嗎?這幾日天氣轉暖,桃花漸漸開了。"

岳如箏用力撐起身子,朝外面張望。果見院落前的那片林子裏,有點點叢叢的紅粉花蕾,掩映於嫩綠的葉子之間,在和煦的陽光之下更顯嬌柔動人。

岳如箏呼吸著這久違的新鮮空氣,左手支頤,一側臉,望見桌邊的藤制書架,一時好奇便伸手過去。她隨意展開最上面的卷軸,見是一幅四尺八開的鬥方,上書"明朝春過小桃枝"一句。

"這是誰寫的?"岳如箏對舞文弄墨之事並不在行,隨口一問。

唐雁初卻認真地道:"你是問誰書寫的,還是這詞句出自何人筆下?"

岳如箏問的時候倒沒有想那麽多,便索性擡頭望著他,無賴似的笑笑道:"那你就都告訴我好了。"

唐雁初微微俯下身道:"這句子是從那本詞集中選的。"說著,他以眼神示意,岳如箏順著他的眼光側身,見書架上的整整齊齊地排列著許多詩詞集子。岳如箏依照他目光所及,抽出一本薄薄的詞集,上書《白石詞》。

岳如箏翻看著那詞集,裏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蠅頭小字,看得她眼花繚亂。她卷起詞集,支在下頷處,又拿起那鬥方,笑盈盈道:"我知道了,這是你書寫的。"

唐雁初有些局促地點了點頭。岳如箏嘆了一口氣道:"小唐,你的字比我寫的好看。千萬不能被我師傅看見,不然又要責怪我小時候偷懶不肯練字了。"

他卻淡淡地道:"我寫字樣子不好看,你還是不要與我比。"

岳如箏眼裏的微笑忽而一滯,視線落在他垂在桌邊的衣袖上,訥訥地道:"小唐……你寫字,是自己學的,還是有人教的?"

"有人教的。"他也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袖,但沒什麽悲傷之色。

岳如箏還想追問,他卻道:"我要去曬草藥了,你自己坐著,要回床的時候再叫我進來。"

岳如箏楞了楞,他已經轉身離開。她不知道自己剛才的問題是否又在無形中觸及了他的心事,便也不再叫他。只是坐在玲瓏窗前,靜靜地看著他用肩膀挎著竹筐走到院中央,隨後坐在地上,用雙腳將一簇一簇的草藥夾出,一一平鋪於陽光下。

淡金色的陽光映照在他的身上,為他那暗藍色的衣服灑上了一層溫暖。可他的眼眸,始終冷寂如冰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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